第 7 章

當某天，我姑特地回到娘家來，要帶著我一起去給她同學送新婚禮物時，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，那個時常背著個大背簍，從四五米高的土坡上溜下來站在教室外面的陰溝邊、抓著生了鐵銹的窗欄桿喊我給她傳這遞那，或是打聽周老師的事情的李姑姑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，她再也沒出現過了。

李姑姑她要結婚了。

在姑姑眼裏，我是受過李姑姑照應的人。姑姑說李姑姑經常去學校看我，鼓勵我學習，所以她結婚，我也該去恭喜她。

我沒揭穿李姑姑，好像也沒有必要了。

姑姑買了一床棉被，那用金線繡著鴛鴦戲水和雙喜字的綢子被面紅艷艷的，紮眼得很。另外她還買了一些枕巾床單之類的給她的同學添妝。

她抱著紅被子，讓我提著四件套跟她一起去給她的同學賀喜。

兩個人做姑娘的時候關系親密，後來天各一方打工也時常通信，所以即使李姑姑不打算擺酒席，姑姑也要去送禮。

不過幾個月不見，李姑姑好像變得多愁善感了。雖然熱情地迎我們入屋，但是她臉上的笑容勉強，完全不是從前我見過的那麽燦爛。

李姑姑遞給我一個果盤，裏面盛滿了糖、瓜子花生和紅棗。

我安靜地坐在矮板凳上剝糖剝瓜子吃，我姑和李姑姑坐在床沿上說體己話。

“……我這麽說起我媽老漢兒又覺得不中聽，說鄉裏鄉親的，不能背後說人家壞話，可我說的句句屬實。村裏頭那些年輕男的出去見了下世面，是一個個的腸子都變花了嘛。他們這看不上我，那看不上我，嫌我不好看長得又黑。我呸！他們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，一個個歪瓜裂棗，要文化沒文化，要樣貌沒樣貌，還在外面亂來，我還看不上他們呢！”李姑姑說。

我姑說：“你心氣高……”

李姑姑搶著道：“我哪裏是心氣高？我就只是想找個喜歡的，聰明點的。可農村現在年輕人都沒幾個，何況還要找個我喜歡的。我媽老漢兒又非要我回來找……”

我姑說：“是要回來找嘛。外頭認識的男人天南海北的，你要是嫁到了外省去，這一輩子都見不到爹媽幾面了。對男人不要那麽高要求，老實就好了。”

但馬上我姑嘆口氣，說：“可是真老實的，都在家務農，長得又不好看又蠢笨，只會刨地，肯定窮一輩子。女人跟著也是吃苦一輩子。”

李姑姑也嘆口氣：“是啊。所以你看我挑來揀去，沒想到還是嫁了個年紀又大，又只會刨地的。我就是吃苦的命。”

……

兩個女人絮絮叨叨，在講男人。多數時候是李姑姑在抱怨，我姑在勸，最後兩個女人都唉聲嘆氣，嘆這世上好男人少。我聽著無趣，低頭看見墻角有螞蟻在搬家，它們排成一根線似的沿著墻根兒翻過門檻爬進屋來，最終魚貫入了個洞裏。

又要下雨了。

夏天就是多雨水。

我看得出神，忽然聽見壓抑的哭聲。

我回頭看，是李姑姑在哭。

哪有人結婚的時候哭的？

我不覺又豎起了八卦的耳朵。

“……開始我不知道，後來才曉得他有羊角瘋，我還啷個敢嫁？哎，你是沒看到他發病的樣子，嚇死我了。”

我姑姑憤憤不平，“這麽說他一直在欺騙你的感情啊？！”

李姑姑的嘴唇動了動，“沒有……也不算是，我們……我們的關系也就那樣，窗戶紙都沒捅破。我是後來無意中聽說他有病，我不信，我就跑去問他。結果他直接跟我說我們兩個算了，他說他曉得我對他有那個意思，但是他那個病完全沒法控制，說發就發了，說不定哪天就出個意外，我年紀輕輕就要變成寡婦。也是那時候我才曉得了他對我一直不冷不熱的原因。”

姑姑楞了好一陣，悵然道：“那他心還是好的。可惜了。”

“是啊，你說他那麽好的一個人，怎麽就得了那麽個不體面的病呢？”

“你自己怎麽想的呢？”

“剛開始我還想堅持的，我沒見過羊角瘋，覺得他說得是不是太嚴重了。可是……結果有一回我親眼看見他發病，樣子那麽難看，又可怕。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，口水直流，衣服褲子都弄得臟兮兮的。好多小孩兒圍在一旁，指著他笑得亂七八糟，我都臉紅了。我不敢想象以後我要是嫁給了他，他發起病來，其他人會怎麽看我？大家肯定避瘟神一樣，再不願跟我打交道了。我想想還是算了。”

“有這麽可怕嗎？”

“嗯。哪天你親眼看見了，你就知道了。”李姑姑突然擡起通紅的眼看向我，“就是你們家春蘭，以後也會一見我就躲著跑了，還跑得飛快。”

我姑瞟了我一眼，訕笑，“你打胡亂說。”

李姑姑大著聲兒，堅定的：“我沒亂說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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